萋久君

画画全凭本能,看个故事就好

【炤云无差】乱羽之羽

告别了云无月之后,北洛朝着阵法的中心走。山洞的另一侧很安静,连残垣坍塌时的轰隆声也听不到了。只有瀑布沿着石面淅淅沥沥地洒下,四面的峭壁投下倾斜的阴影,淡粉色的花海在青白色的天光下摇曳。

王族的衣着比初见面时那一身更加考究,嵌了金属的短靴从花丛间穿过,踏过草叶时发出清脆的哗啦声,不像是在魔域,倒像是在素净的庭院里,轻轻拨开门帘的声音。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从花海中央的人那里传来,他没回答,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似的器物,横着展示了那刀的样子,然后松开手。刀柄上雕刻的纹路滑过掌心,刀垂直落在了地面,刺进了土里,直直地立在地上。金属埋进土壤的闷响从落地的位置传到脚底,明明驻足的地方是一块空地,脚上却忽然感到沉重。仿佛有藤蔓从磔落地的位置生根,攀爬蔓延上来。

巫炤说话的声音很平淡,平淡中又偶尔透露出轻蔑。说话的时候闭着眼,似乎没在看他,但北洛好似透过那层苍白眼皮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。血红的眼睛一直盯着他,寸步不离,不肯饶恕。自远古苏生的怨念对这一世的他来说不过是飞来横祸,因此他痛恨巫炤,正如巫炤也痛恨他。但是巫炤的恨与他的又有所不同,除了单纯的仇恨还有隐约的厌恶,他看得出来。不知道他在厌恶着什么,只是犹记得在巫之国遇见那次,巫炤把手边的大鸟捏成了一团雾,从雾中窥知了什么之后,对他的态度便不一样了。

 

北洛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态度,似乎是玩味的,想要看看他这一世能活成什么样子。这一世他要强大许多,以前只是靠着一点妖力续命,现在则完全是辟邪之身。但是巫炤玩味的审视里总是失望居多,对他的厌恶兴许便是从失望中来的。执着于一件事物的时候,会觉得与其相近而又无法代替的一切都是劣质的赝品,不需要北洛做什么冒犯他的事,只是因为与想要的记忆里的样子不同,就足够让巫炤不满了。

这让北洛想起别人跟他提起前世的时候,有时对方心急想直接称“你”,反应过来时又急忙改口成缙云。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,北洛谈起缙云时,也就和谈起其它人的事没什么两样,只是更身临其境一些而已。偶尔为了弥补故人的遗憾,自己也学着缙云的语气迎合几句,聊些从前的琐事,但是对方却不会真的把他当做缙云来对待。然而巫炤叫他缙云时却毫不思索,要求他回答想让缙云回答的问题,甚至要求他补偿缙云所做的事。一次又一次,像是明知道眼前的不过是赝品,又不甘心地想要从里面寻得几分真。

 

这一次也是一样。闭目的人睁开眼,愠怒地咬出他前世时的名字。

“缙云,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?”

浮在山谷中的咒文显出明灭的红光,空气浑浊起来。花海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片红色,像是笼罩在暮色之下。巫炤在深红的雾气中仰起头,展开双臂,羽翼一样的披风在身后飞舞。迎战之前北洛望进巫炤的眼睛,那双眼睛虽然睁开了,却是空白的,不是在西陵与缙云决裂时那种渗着血光的怒,而是空洞中填满了愤怒。千百年间物是人非,愤怒得不到想要的回应,就连愤怒也少了许多东西。不变的是摧枯拉朽的气势。

北洛向前跨了一步,剑已经从身后拔出来,提在手中,此时在咒文扬起的风中嗡鸣。火焰伴着碎石落下,照亮了右肩上的金甲,太岁也泛起金色的光芒。

 

之后的一切他印象模糊。复归原身,打破阵眼,再提起剑时已经力竭。巫炤虽然赤手,凝聚的气障却能挡住太岁的利刃,两者相撞时发出铮的一声。巫炤离他不过一步远的距离,抬手挡刀的时候,手臂上的皮肤在近距离的互搏中看得格外分明。指尖和前臂的地方染成暗得发黑的红色,像干涸的血迹,其上有白色的古老图纹。再往上看,便与出现在前世记忆里的样子不相同了。也许因为身体死而复生,皮肤上长着乌青的纹路。那是腐败的痕迹,活人理应觉得丑陋,在痛恨巫炤的北洛眼里也许更丑陋些。奇怪的是北洛对这变化竟然很平静,看到崎岖的乌青纹路时,他没想到腐烂的尸体,而是想到旷野之上的山峦。

如果能肆无忌惮地讨厌就好了,巫炤这样的人,用多么丑陋的东西来比喻也不为过。但是山峦的影子就那样先入为主地浮现在脑海中,让他无法再联想到污秽的东西。面对着十恶不赦的人,却连彻头彻尾的恨都做不到,让北洛心里很不痛快。扰乱他的念头来得毫无缘由,他并不想对巫炤留情,但缙云曾经的感受,总是在他身体里被唤醒。

 

已经不记得太岁是如何穿透了巫炤的身体,只记得往剑身灌注的力量很盛,白光晃得眼前看不清。苏生之术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强,剑尖触及巫炤身体时,手上感受到的力量很是虚无,像是穿透了聚拢又散开的雾气。

最后一击他用尽了全力,身体随着剑上的力量越出很远,停下来的时候,两人背对背站着。北洛没有回头去看对方的样子,听见巫炤在背后认输,语气很平静。平静得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跋涉,而此刻终于可以休息了。巫炤真的想赢吗?北洛不知道,只知道巫炤的痛苦不是得偿所愿便能终结的,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归宿。两人都没有再说话,风吹落山脚下树上的花瓣,静静地在山谷中飘扬。

 

风停了,王服肩上的绸带悄然垂落。北洛站在原地,听到背后有沙沙的细响。巫炤的身体消散了,先是像流沙一样洒下碎片,最后化为深色的尘埃,散落在土壤中。北洛看不到,但知道巫炤已经不在那里了。他闭上眼,听着尘埃落在土地上的沙沙声,觉得像雨,又像是飞鸟落下羽毛的声音。

在这样的声音中,没来由出现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。他仿佛看到缙云走进暗色的群山,在嶙峋的石坡上眺望身后的荒原。成群的翼兽飞越山谷,翅膀张开时遮天蔽日,幽蓝和赤红的彩羽从其间坠落,扑簌簌地落在他身上。

 

那是西陵城灭后不久,缙云前往乱羽山除魔。花食节已经过去,人迹罕至的野外却仍然有些冷。他身着战甲,孤身一人踏入山中,身边一个部下也没有,因为已经没有了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人,他也不想再把别人牵扯进来。空荡荡的荒山里,人显得渺小,脚步落在地上,像水滴落下,没有回声,短促的声响兀自在寰宇间飘散。

群魔栖息的地方,天空总是阴沉,厚重的云层呈现出紫红色,低低地压在层叠的山脉上。走了很久,一路上只遇见零星的几个魔。在缙云的认知里,乱羽山是个魔气强盛的地方,险恶到连鬼师都难以脱身,此行竟未曾遇到强敌,不知余下的魔在何处。举目环顾,乱羽山的地形与他落入魔域时相似,山间没有土壤,石上生着淡紫色的花。巨大的兽骨盘踞在空地上,脊柱高耸,几乎与山同高,两侧的骨刺如獠牙般伸展,割开低垂的天幕。

他跃上宽大的兽骨,沿脊柱走到高处,借势攀上旁边的山。山的走向毫无规律,像高低不平的海浪。缙云沿着倾斜的石面走上去,站在一处山脊上,几道黑影掠过,顺着黑影飞来的方向看过去,有成群的飞羽魔在山的另一侧盘旋。

黑影再次掠过头顶时,缙云凌空一跃,抓住飞羽魔的脚踝,翻身跃到那东西背上。挥剑将脚下的魔物拦腰斩断,坠地前在背上踏了一脚,下落的速度缓了,人平稳地降落在山对侧的空地上。缙云抬头,迎着魔飞来的方向,朝群山的腹地深入。

 

山间的空地逐渐狭窄起来,通向一处低洼的山谷,似乎是魔的巢穴。缙云再次抬头看向天空中的飞羽魔,却发觉魔的数量比起在山脊上遥望到的反而少了。话虽如此,仍需迎战。正要执剑上前时,忽见一道红光从头顶闪过,光影仿佛无形的利刃,从远处破空而来。

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,只觉得余光里掠过几道黑影,周围便安静下来。抬头再看天上,魔物已经一扫而空。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强大力量,让缙云心中愕然,顺着光发出来的方向望过去时,只见山脚一块凸起的岩石上,有个身影凌空站着。象征着尊贵和权势的修长古衣垂到脚踝,长发飘拂,指如墨染,就连面容也如此熟悉。一时间,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

那是......

 

不,不可能。巫炤明明已经被他杀死了。

 

荒郊野岭的雨夜,有熊战士的尸身簇拥着他。混战的嘈杂声后,一切都安静下来,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。巫炤被他从背后一剑贯穿了心脏,躺在离他足尖几寸的地方。剑拔出来的时候,对方的身体被剑刃的摩擦拽向后方,随着惯性撞他身上。肩膀撞击胸骨的厚重响声,在胸腔里荡起回音。伤口涌出的血淋湿了他袒露的胸口,然后那身体一寸一寸滑落,在他身上拖出长长的一道血痕。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,却突然想起了什么。伸出的手僵硬地停住,回过神来时,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荒野里。

片刻的安宁很难得,但也十分难熬。太岁上残留的血,像叶片上的积雨滑过叶脉,滴滴答答地顺着剑身往下淌。缙云把剑横着举起在雨中,等雨水把剑身冲洗干净,才重新放下去。手腕抬起一些,剑尖对准了巫炤。目光顺着剑看向巫炤的脸,那副面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温和,像是睡着了,也许是因为平时眼睛也一直闭着,死去时也像活着一样。

缙云迟疑着,把剑往前挪了几寸,抵在尸体的脖颈侧面,静静地等了很久,仿佛觉得他会活过来似的。不知为何,原本是担心他没有真的死去,但是看得久了,就像被蛊惑了一样出神。又一道闪电亮起,映亮了地上十几张熟悉的脸,仿佛有很多人在无声地看着他。巫炤的脸在闪电下苍白如纸,记忆里平静而温和的面容刹那间破碎了,缙云闻到了现实里的味道,才恍然警醒过来。血的味道,雨的味道,泥泞的味道,混合在一起,像生锈的铁器。他闭上眼睛,指节在剑柄上攥得咯吱作响。雷声响起来了,剑锋刹那间从尸体颈上抹过,在积满雨水的地面留下一道细细的刻痕。这一刀格外地块,割开皮肉的声音,斩断脊骨的声音,都隐没在沉闷的雷声中。

 

太岁的刃很锋利,剑气隔开了两侧的血肉,离开时竟没有沾血。血,在刀刃离开后过了几秒,才慢慢从缝隙中渗出来。红色的轨迹蜿蜒在光滑的颈上,与额头上的印记很相称。缙云蹲下身,把太岁放在地上,双手托住两侧面颊,捧起地上的头颅。慢慢站起身,创面没了遮挡,血顺着手腕淌下来,与手臂上因辟邪之力而白化的纹理交错,然后滴在他衣摆边缘的兽毛上,红色的腰带上,赤裸的脚背上。在经年的征战中,猎衣的前摆早已经被血浸透过,洗不干净,好在布料是深色,痕迹并不显眼。血滴在身上的感觉,对他而言是平常的事。而此刻不知是雨太冷了,还是因为巫之血的力量,总觉得滴下来的血格外滚烫。

他静静端详着手中的头颅。巫炤的面容不像他那样粗犷,虽然也有凌厉的骨骼,但轮廓要更秀丽些。手捧在头颅两侧,能感觉到狭长平整的,刀削一般的颌骨。长发被地上的雨水打湿,沉沉地垂着,被剑锋割断的几缕顺着湿漉漉的发丝滑下来,扫过他的脚趾。巫炤虽然已死,仪容仍然端正,半面碎发遮住了眼尾,另一侧的碎发别在耳后。露出来的那张脸,额头上眼轮形状的符文最为显眼,看久了,总觉得五官也如画一般。眉毛很飘逸,比缙云自己的眉毛上扬幅度缓一些,眉尾很轻很细,像符文隽美的收尾。巫炤写的符文他大多看不懂,但看得出字迹的婉转优美。缙云虽然也会写字,那常年握着兵器的手运起笔来,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。

有关往事的联想,投影在巫炤的脸上,尽管只是单独的一张脸,尽管脸下面的脖颈还在流血。沾了血的往事,像浸着雨丝的空气,让他心口发闷。总觉得巫炤闭着的眼睛也在看着他,于是与手中的断头凝视许久,直到头颅里的血流干了,地面堆积的热流漫上了脚掌。巫炤身为鬼师,总是优雅沉稳,行事处变不惊,很少有表情上的变化。缙云捧着面无表情的头颅,仿佛印象里的友人又回到了他眼前,回到还没有被悲痛和愤怒淹没的时候。可笑的是多年如一的面容,直到对方死去才能再见一回。缙云至今也不知道,让他砍下巫炤头颅的原因,那种觉得巫炤随时会醒过来的心悸,究竟是真实的,还是他怀念中诞生的错觉。

 

“缙云,你怎么会来这里?”

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他,从记忆中醒转,巫炤模样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。缙云顿时戒备起来,往后退了一步。握着太岁的手腕震了一下,几乎要一剑刺过去,又不想让往事重演,于是生生地把手腕止在了身侧。巫炤不用睁眼看人,额头上的符眼能够替他洞察万物,只是不知道能洞察到什么程度,如果可以穿透表象,或许已经看到了面甲下缙云紧张而严肃的神情。

巫炤的睫毛微微颤动。他似乎愣了一下,紧接着又问。

“你从有熊来的?那边怎么样了,西陵呢?西陵还好吗?”

接二连三的追问,在缙云心中震颤了一下,尤其是提及西陵的时候。感觉像是又梦了一场,巫炤如同什么也未曾发生般站在自己面前,眉间有急切的神色,静静等着他的回答。一瞬间,仿佛时光倒流,回到了魔潮初现的那一天。他没有去集泷,也没有去西陵,而是在这里,与故人相遇。

 

山峦的影子遮蔽在两人身上,巫炤的身影很宁静,像是站在夜色里一样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?一想到这个问题,眼前的所见就在心里变得凄凉。他不愿回想起那张脸痛苦愤怒的样子,也不愿再回想起振聋发聩的吼声。缙云沉默片刻,久久地看了巫炤一眼,闭上眼睛。

“西陵......不在了。集泷三邑都不在了,有熊......也只剩下很少的人。”

说完这段话,缙云握住了剑柄。但是一切都很安静,一秒,又一秒。风依旧在山谷间绕行,穿过狭窄的石隙,像空城里呜咽的回声。巫炤沉默片刻,叹息一声,转过身去。缙云慢慢睁开眼,听见巫炤很轻的声音从背影的另一侧传来。

“缙云,你身体恶化,不该再战。没能守城也无妨,请专心休养吧。”

嶙峋的山石间,花叶沙沙地响,紫色的细小花瓣漂浮在气浪里。巫炤的长发被风吹起来,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萧瑟,花瓣在其间星星点点,使得孤寂的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柔和。缙云对这句话颇为诧异,随之想起了巫炤曾告诉他不要再上战场的事,心里似乎明白了些,滋味却难以言喻。

隐约能感知到聚集的魔气萦绕在山谷之外,缙云摇摇头。

“我不能回去,前面还有没除尽的魔。”

“这样吗?”巫炤没有抬头看,一面说着,一面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。见他还愣着,脚步停下来,回头呼唤道。“我来帮你。”

 

穿过这道山谷,走到山谷另一侧的旷野上,直到魔物成群,才领略到乱羽山原本的凶险。这一战酣畅淋漓,从未并肩战斗过的两人,在即兴的合作中出乎意料地默契。巫炤的咒语很强,可以扫除大范围的魔,然而当施展强力的咒语时,吟唱的时间也更长,因此需要有人在身旁护法。巫力强盛的鬼师,和剑术精湛的战士,是绝佳的搭配。可惜的是两人之前并没有并肩作战的经历,只因缙云为弱者而战,而巫炤并不在乎弱者。但在此时此地,两人的目标是一致的。

巫炤站在空地中央,凌空画起符文,缙云站在他身后。魔从四周向中间的两人靠拢,缙云跃上一块巨石,剑锋横扫,击落了最前方的一排。魔群前仆后继,几只头如鸟兽的飞羽魔俯冲向他。来不及调转剑锋,缙云向侧面闪身,躲过尖利的喙。回身蓄力一劈,剑气将近身的魔逼退,剑锋上挑,人追上前,纵身在魔物间穿梭。战意正浓时,一霎之间红光四盛,锐利光束从地面拔地而起,如数支长枪将魔物刺穿。缙云收回剑,往巫炤的方向退避几步。几声轰隆钝响,庞大的魔物尸骸从天而降,扬起一阵浑浊腥气,如隆起的丘陵般堆积在两人周围。

 

旷野上安静下来,魔气散尽,天空乌蒙蒙的颜色也散了些许。缙云站在尸海中央,隔着几步的距离与巫炤相望。缙云的脸上仍然戴着面甲,目光从面甲的空隙中穿过,对方的眼睛仍然闭着,却仿佛用更深的眼神在凝视着他。

缙云走向面前的人,镇定问道。“你不是巫炤。你是谁?”

“果然会被你看穿。”那张与巫炤看起来一样的脸上似乎笑了一下,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。

“当时鬼师被困在乱羽山,急于赶回西陵,我是他为了脱身而制出的傀儡。”

 

他的声音略显冷清,也许对这样的事实感到有些遗憾。手上残留着巫术的光晕,沿着手腕散逸,映出小臂上肌肉匀称的曲线。旷野上没有遮挡,光线在他身上划分出清晰的明暗交界。挺拔的鼻梁,锋利的下颌,臂膊丰朗的地方亮一些,其余的地方则是阴影蜿蜒。连绵的,交错的阴影,与小臂上染色的部分连在一起,分辨不清。在他身后,远处的群山高低起伏,岩石凹凸的轮廓留下乌青色的阴影,与他身上明暗的色彩相映。

傀儡冷静地说道。因为自己原本便诞生于虚无,似乎也并无不舍,只是有些寂寥。

“我继承了巫炤在那之前的记忆,也继承了他的一部分能力。现在本体已经消亡了,我也将不久于世。”

缙云看着眼前的另一个巫炤,沉默着点点头。心中并不惊讶,毕竟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的。而且巫炤不该再留在世上,听到对方这么说,反而松了一口气。话音落下后,不知道为什么,感觉旷野上更加空荡了,山远得很渺小。转而想到,与拥有巫炤记忆的傀儡做的事,也许是巫炤与他的另一种可能。

倘若这样说来,两人之间到底是有几分默契在的。比如并肩作战,又比如这次见面,彼此都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。缙云忽然觉得欣慰,想要会心一笑,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。远处的魔气比之前的要更重,天空上黑压压的一片,缙云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山看了一会,又望回到巫炤身上。面甲下冷峻的脸动了动,开口讲话时,声音清楚了许多。

“见到你的时候,我就知道,你我注定要在乱羽山告别。”

“哦?为什么?”

“巫炤说过,此世除去生死之别,不必再相见了。”

缙云转述了这句话,只觉心中说不出的苦闷。上一次践行这句话,还是在那个雷雨的夜里。眼前的这个巫炤听了,似乎也想起了不顺意的事。或许争论和指责在此时都显得没有意义了,本该生气的他嘴角微微扬起,玩笑似地问缙云。

“你有这么听他的话?”

“嗯。”缙云回答。

说罢又是一记停顿,目光垂到地面上,补充道。“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事。”

 

聊到了这个地步,两人不再说话,默默地往群山的方向走。身边有了同行的人,缙云不再时刻提着剑,而是在走路的时候把剑背在身后。太岁的外形与缙云很相称,剑柄并不十分圆整,而是像根枯木一样粗细不一,却有种不受拘束的张狂气势。剑柄的末端是斜的,深蓝色的布穗如同飘带,随着步伐摇晃。缙云的面甲上也有类似的装饰,战斗时跟随身姿飘舞,仿佛他本人也是一把不羁的冷剑。

沿着山脉的走向,向群山的深处行进,抵达乱羽山的腹地时,两人掩护在一座石峰下。石峰后面魔气极为浓烈,难以计数的飞羽魔盘踞在空中,已经看不见天空原本的样子。这将是凶险的一战,两个人还有话尚未说尽,双双止步于此。

 

缙云摘下面甲,压在面甲下的短发蓬松地翘起,像妖兽桀骜不驯的鬃毛。摘下面甲后,缙云的脸露出来,宽阔的额头,麦色的皮肤,眉骨锋锐挺拔,眼神明亮坚毅。缙云的眼睛,无愧于战士的眼睛。但那双在战场上勇猛锐利的眼睛,此时褪去了逼人气势,凝重地望着巫炤。

“我并非没有出战。”缙云开口说道。“只是没有先去西陵,而是去了集泷三邑。因为没能及时援助,西陵覆灭了,嫘祖也战死了。鬼师怒不可遏,有熊和集泷三邑的人......”

话未说完,耳边传来平静的声音。“我知道。”

“我是巫炤的傀儡,了解巫炤如同自己。之后发生的事,我都能猜得到。”

缙云再一次沉默下来。犹豫了片刻,还是问道。“你不恨我?”

“恨。但我不是巫炤,不必承担他的一切,不用背负全族的兴衰,也不用被可悲的愧疚感束缚。复仇的事,巫炤已经做了。而我,难得与你并肩一战,就当是替他实现未竟的心愿吧。”

缙云回想刚才的那一战,即便觉得是很畅快的经历,却掺杂着无尽的惋惜。隔着山传来魔的嘶鸣,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显得有些微茫。对方停顿了一下,又说。

“你和嫘祖、姬轩辕,你们是怎样的人,会下怎样的决定,但凡了解你们,心中自会有答案。你们做的没有错,只可惜被舍弃的是西陵。对于巫炤来说,唯有用仇恨麻痹自己,一旦放下了仇恨,便只剩永无止境的痛苦。虽然我不知道鬼师离开后发生了什么,但在乱羽山见到你时,我已经有所预感。在那以后我想,如果那样的决定未曾摆在你面前就好了......我宁愿相信你未曾出战,哪怕你什么也不做都好。”

 

什么也不做,好好活着,是从魔之骸归来后巫炤对他唯一的期许。在空间裂缝里度过了多久,缙云已经记不清,十年,甚至更久,久到战友衰老病死,内心也历经沧桑。如果那时他不曾归来,也就没有后来所做的选择。缙云自觉此生问心无愧,唯有心中觉得亏欠巫炤,至死无法放下。

即便如此,却也无法再为对方做什么了。缙云仰头望向远处,沉声道。

“对不起。此世欠你太多,来世但愿能够还你。”

身旁的人摇摇头,脸上有悲凉的神色。“你不该向我道歉,毕竟我不是巫炤。更何况,你又能怎么还呢?”

“至少,让你不再这么痛苦吧。”

缙云想了想,脱口而出。说完之后,想到对方上一句话里的提醒,才又发觉自己又犯了同样的错误。缙云有些懊悔,更多的是无奈,轻声笑了一下,在心底暗暗嘲笑自己。明明说的是巫炤的事,不知不觉地就称对方为你,对着另一个人自说自话。他怎么会分不清眼前的人并非巫炤呢?但是即便如此,还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。

就好像,期待着能让什么人听到一样。

 

尽管觉得自己荒唐可笑,但毕竟不是容易消沉的人。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内心安宁,他望了一眼山顶上的天空,觉得是时候该走了。缙云提起太岁,沿着石坡登上山的高处。风愈发迅猛,像是裹挟着旷古的尘沙。这次,与他同行的人没有跟上来。缙云走出了几步,巫炤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他。

“不要继续走了,前面我已经不能再帮你。”

缙云回头,看到巫炤的身影站在石坡低处。来时的山谷已经在身后远得看不分明,巫炤的身影变浅了,像是画上的笔迹在水中融化。气质卓然的身姿,连同羽翼般宽阔的披风,衣上缀的红色流苏和白羽,都融进天与地的浊色。

“你命魂受损,已经很难转生,这一世请多加保重吧。”

巫炤的声音又说。缙云执剑的手握紧了,毅然转过身去。他继续往前走,站到石峰的顶端。踏进魔的视野的一瞬间,旷野上响起一阵汹涌的嘶鸣,空中的魔如同遮天的幕布,向他围拢而来。

在远方群魔的嘶鸣声中,隐约听到巫炤在他身后愤怒地呼喊。

“你疯了?鬼师亲自在时也未能将这些魔除尽,更何况是以你现在的身体!即使这样巫炤也不会原谅你,你要战到什么时候?”

 

缙云执起手中的面甲,手指紧紧地按在面甲表面。兽骨的边缘锋利坚硬,隔着粗砺的茧,手指感受到模糊的割伤。把面甲戴在脸上,迎面而来的风感觉不到了,只有眼睛透过面甲上的孔盯着逼近的魔群。遮天蔽日的黑云漫到他头上,太岁凌空划过,在黑云间撕开一道裂痕。缙云没有回头,迎着魔潮一字一顿道。

“不死不休。”

沉重的声音在山间回荡。这一句之后,并无回应,唯有利刃挥舞的铿锵声。缙云在战斗的间隙中回过头去,山下的旷野上一片空茫,方才的一切如同做了一场梦。飞羽魔簇拥在他身后,挥动翅膀的声音盖过了头颅。

眼前有羽毛纷纷扬扬落下,沿着山坡滑向山脚的荒原,像他离开魔之骸那时,送别一样的雪。

 

北洛站在鏖战后的山谷中,红色的雾气散去了,天上重又露出日光来。暗色的记忆在日光中散去,北洛回忆巫炤对他说过的那些话,起初觉得巫炤把缙云这个身份强加给他的想法太过疯狂,但想到记忆里缙云也曾做过类似的事,竟有些能够理解了。但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,远古的纠葛已经结束,而未来还有很长。本来只应是北洛的他,因为巫炤的执着而背负了不该有的责任。他已经完成了答应过的事,而如今世上已经没有巫炤,也不必再有缙云了。

 

送别了姬轩辕和岑缨,北洛与云无月回到天鹿城。街上的子民们奔走相告,不到半日,城中便传遍了新王归来的消息。第二日清早,北洛坐在王城中央的一处露台上,遥望着山顶的巽风台。回想起自己最初接受来自玄戈的辟邪之力时,还难以驾驭这份强大的力量,而如今已经足以守护天鹿城,也算是没有辜负兄长的期待。

望着笼罩在巽风台上那一片澄净的日光出神,身后突然传来柔和的女声。北洛回头看,是人族的医师来向他辞行。

“这么快便要回去吗?”北洛问。

医师点头。“嗯。我虽然寿命更长,但终究是人族,用来世换成此世的寿命,也终究会有尽头。已经漂泊了九百年,也是时候该回去了。”

闻言,北洛若有所思。听她所说的代价似乎十分残酷,不禁往那兜帽下的脸上看了一眼。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平和地注视他,尽管说的是生死之事,也看不出一丝彷徨和恐惧。北洛感叹道:“下这样的决定,需要很大的勇气吧。”

晴雪笑而不语。北洛望着眼前历经沧桑的女子,不知道是想自嘲还是安慰对方,也笑了一下,声音随着轻松起来。

“不过这样也挺好,九百年都在这一世里,心愿也在这一世达成,若觉得欠别人什么,这一世还就行了。总好过像我一样,被人追着替上辈子还一些没主的债,倒白白牵扯了不少无辜的性命。”

“王上,能够将动乱平息已经十分不易,这不是您的错。”

北洛摆摆手:“算了,不说这些。你要救的是什么人?可以给我讲讲有关他的事吗?”

 

晴雪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。北洛顺着晴雪的目光看过去,宫殿的窗户反射着七彩的颜色,像雨后绚丽的虹彩,在这之上,是空荡荡的,万里无云的天空。不知道晴雪在看什么,也许是回忆的影子吧。风掀起她披风的一角,晴雪沉思片刻,拢住在风中鼓起的兜帽,缓缓开口。

“是个坚定、正直的人。一生之中勇敢无畏,尽力保护他人,只可惜英年早逝。生命结束前他曾说过,此生虽有遗憾,却不后悔。因此我想让他重活一世,希望弥补他的遗憾。”

 

“虽有遗憾,却不后悔,说得好。”

北洛情不自禁地拍手,朗声赞叹道。短短几个字,却足以概括人一生的执着。北洛琢磨这句话,用同样的问题问自己,觉得自己这一生没有什么后悔的事,遗憾的事似乎也没有。又想到缙云曾说过他从来都不会后悔,想来也是一个义无反顾之人。

但是缙云是否会有遗憾呢?

他一想到这个问题,回忆里便又苏醒了一处。脑海之中,渐渐浮现出缙云曾经的心愿。

 

那是一次平凡的战役之后,缙云历经长途的跋涉,从野外归来。看兽甲上的尘土,似乎已经征战了数月。进到有熊的地界,人烟渐渐多起来,缙云脱下战甲,在集市前的岔路口与同行的战友告别。

没有穿甲的身体比战斗时轻盈,凉爽的风吹来,洗去了筋骨的疲惫。赤脚踩在地面上,初春的泥土潮湿松软,空气里飘荡着繁花的香气。路边的高草随风拂动,晴朗的阳光把景色镀上通透的金黄。花食节将至,有熊比平日里要热闹许多,街边聚着买卖的商人,吆喝声不断。缙云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,往部落里面走。

房屋越发稀少,路边渐渐地安静下来。走在掩映的树荫下,能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骨笛声。骨笛的音色并不明亮,但是空灵悠远,像风吹过树洞的幽响,又像孤雁飞过苍茫的雪山。越往前走,声音就越发清晰。缙云穿过重重林荫,走到一处敞开的院门前。院前的花树迎风飘摇,还未踏进院门,先听见司危银铃一般的笑声。缙云走进院中,绕过花纹繁复的石柱,看到了一片竹林。吹笛的人就站在竹林下,修长的身影玉树临风,胸前串起的兽骨风铃般碰撞在一起,发出琳琅的清脆响声。那人的眼睛安然地闭着,光线从竹叶的缝隙中洒落,能看到眼窝里淡淡的阴影,弧度柔和的眼尾。

缙云走上前。见他来,那笛声停了。竹下的人转过身,对他莞尔一笑。

“缙云,你回来了。”



Note:

看到了好看的立牌,所以有了写这篇文章的想法。通关古剑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,完成这篇文章的用时跨度也很长,虽然写之前重新做了考证,但是如果有错漏之处还请包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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